教育管理伦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郅庭瑾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上海市，200062)
管理与伦理,历来就有着密切的联系。任何管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总是与伦理或道德问题相关。伦理问题关注的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行为规范,追求的是公正、公平、正义或善。而管理,尽管它的追求经常在效率与公平、组织目标与人文关怀等方面摇摆,但越来越多的管理理论与实践工作者已经认识到:缺乏公平的效率是不可持久的,没有人文关怀的组织目标是很难真正实现的。教育管理更是如此。教育管理与人的成长和发展密切相关。教育管理的教育性决定它不可能没有基本的价值立场和道德取向,决定了它不应当蜕变为纯粹的专业技术化和职能化的活动,因此,教育管理的道德价值向度和公共伦理精神不仅应该成为管理者的实践追求,更应该成为教育管理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
一、教育管理伦理的含义及其研究现状
教育管理伦理指的是教育管理制度、管理关系、管理理念和管理行为的基本伦理规范与道德意义。教育管理伦理研究主要把握教育管理活动中的伦理关系,探讨教育管理理念、政策、制度与行为的伦理价值,及其实现的可能和路径,对教育管理活动中的道德问题进行思考和分析,探寻教育管理活动道德实现的现实保障机制。
教育管理伦理研究涉及哲学、伦理学、政治学、教育学等学科范畴,是一个跨学科、综合性的研究领域。这一研究既是伦理学理论在教育管理实践领域的运用,它把一般的伦理理论用于解决教育管理实践中的道德难题,又是对教育管理领域所涉及的方面进行的伦理学思考,从教育学、管理学以及伦理学的交叉点上生长出有关教育管理的新的理解与认识。因此,关于教育管理伦理研究有两个方面的思路定位:第一,教育管理伦理研究需要以一般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为理论支撑;教育管理的伦理研究的主要任务是把基本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应用到教育管理实践具体的道德难题和伦理情境中,因此,理论伦理学是其理论基础,以理论伦理学研究的根本理念和基本原则为研究依据,从中寻找自身理论前提的内在合理性证明,并进行相关教育管理伦理与道德准则规范的形而上思辨考察。
第二,教育管理伦理研究以解决教育管理实践中的道德难题为目的。教育管理伦理研究除了必要的理论分析之外,更注重的是具体的实践应用,是对人们在教育管理过程中伦理关系和行为选择的协调和规范。那些与学生和教师的教育生活、成长发展关系密切、又具有复杂伦理道德困难的教育管理实践问题,是这一研究关注的对象。基于这样的思路定位,教育管理伦理研究同时具有应用伦理的应用研究和教育管理基本理论的基础研究两个方面的性质。在已有的关于教育管理伦理问题的研究中,英、美等国家所做的工作和取得的成果远远领先于我们。在英文文献中,已有大量关于学校行政伦理和教育管理伦理方面的著作,对于教育管理伦理相关问题的思考也已经细化、深入到教育管理不同的领域和具体的活动,如:课程与教学管理伦理、教育领导伦理、教育行政伦理、教育政策伦理以及教师职业伦理等等。在我国,用伦理和道德标准衡量与规范教育管理活动,直接指向教育管理伦理与道德问题的研究还不多见。在已有的教育研究中,与伦理有关的论题大体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在个别教育哲学著作中,对于教育伦理(是教育伦理而不是教育管理伦理)相关问题略有涉及,另外近年来也可听到一些倡议建立专门的教育伦理学科的呼声,代表者如王本陆先生。第二,在某些有关教师研究的著作中,对于教师的职业道德和伦理规范的研究也时而可见,尽管其深度各不相同。但这些研究大多只是着眼于教师的职业角色和职业定位,关注的是教师作为特定主体的道德问题。而且,关于教师的职业道德的研究仍然属于教育伦理的学科范畴。而将伦理原理和规范运用于教育管理领域,对教育管理活动和行为进行伦理学意义的专门研究还极为苍白薄弱。
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缺失的这一状况与目前我国教育实践中许多问题的产生不无关系。从目前各种各样的教育问题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这一现状,从校长、教师普遍性的焦虑、倦怠、疲于应付这一事实,从大多数受教育者不满、牢骚甚至异化等现象,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前我们的教育离善、离正义、公正或者幸福的距离还非常遥远。正如一些学者从伦理和道德等角度分析当今时代哲学和经济的危机一样,教育的危机同样也可以归结为文化的危机、伦理和道德的危机。而反思已有的教育管理理论,大多集中在制度、规范、行政、法制等管理技术的层面;学校具体的管理工作则较多关注课程教学管理、教师管理、学生管理、班级管理、学校的财务管理、学生党、团组织的管理等具体实务方面。所以,如何着眼于每一个学生健康快乐的成长,着眼于每一位教师幸福愉快地工作,着眼于每一所学校真正成为教师和学生的精神家园,实施一种具有伦理道德精神的教育管理,从更深层次的精神建设和价值观形成等方面,关注一种令教师和学生感到和谐、幸福的学校文化的生成,才是深化教育管理实践最为基本、最为现实的追求,也是教育伦理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二、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的趋势与意义
与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的苍白薄弱恰成鲜明对照的是,管理与道德、伦理的结合正越来越成为公共管理和企业管理实践与研究的主流趋势。从管理的实践来看,企业文化的营造被认为是最好的管理方式,在管理过程中构筑伦理价值体系,以文化来引领企业的发展被认为是一种高明的管理方式,是管理的最高层次。而在公共管理领域,凸显公共管理中的伦理精神被认为是控制政府的一个最为基本的方面,积极自觉地将那些具有现代价值的伦理理念和道德原则贯彻到公共管理的过程之中,已经成为当前公共管理领域中不可回避的重要论题。从管理学的理论来看,最能够说明这一问题的莫过于一个事实,那就是管理伦理学和公共管理伦理学正越来越成为管理学科和公共管理学科中的核心课程和主流研究领域。
相比于企业管理和公共管理,教育管理无疑是更加需要伦理精神关照的一个特殊领域。教育作为一种培养人的特殊的社会活动和职业领域,相对于其他职业或者领域而言,它的管理活动和管理者应该表现出更高的职业伦理要求。因为,教育管理者承担的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公民信托,它的管理行为和管理效果直接指向人的身心健康成长与人类的和谐发展。因此,开展教育管理伦理相关问题的研究,实施具有伦理道德精神的教育管理,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的意义主要体现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它的实践意义在于改善教育管理实践的现实状况,呼吁和倡导一种体现伦理精神和道德关怀的教育管理活动与行为。教育管理作为一种实践活动,它的基本秩序一方面需要通过政策和制度的维护,另一方面也需要借助于道德伦理规范的协调。或者说,教育管理的规范体系,不仅是显形的或硬性的法律体系和制度规则,而且也是隐形的或软性的道德伦理和文化风俗礼仪等。在某些方面,甚至后者所发挥的作用更为强大、持久、有效。而在目前的教育管理实践中,不仅存在伦理道德观念和意识的缺乏、为管理而管理等弊端,更有相关政策、制度的缺失、不知如何实施的困惑。教育管理伦理研究具有鲜明的实践旨趣,将基本的道德理念和伦理准则运用于教育管理现实的道德问题和具体情境中,解决教育管理实践中的道德难题、就教育变革中的伦理困境予以恰当合理的阐释解答,是这一研究的重要内容和重要目的。不同于纯粹的学理思辨和形而上的理论抽象,在必要的理论分析之外,教育管理伦理研究更注重具体的实践应用,注重对教育管理伦理关系和行为选择的协调和规范。因此,实践价值和应用功能是教育管理伦理葆有旺盛生命力的所在。
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的理论意义在于丰富、拓展教育管理基本理论的研究。相对于教育学科中的其他专业而言,中国的教育管理学专业可谓年轻而又薄弱,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简单借用管理学的理论、大量借鉴国外相关研究等痼疾,亟待理论的更新与充实。总体上说,我国的教育管理学科还没有形成成熟完善的体系,留有许多研究的真空地带。不少教育管理实践中反映出来的突出问题缺乏相应的理论研究和指导。特别是关于教育管理基本理论问题的本土化探讨和思考,没有形成能够体现我国教育管理特色的体系和内容。比如其中有关教育管理哲学和教育管理伦理的研究,基本上处于空白和刚刚起步的阶段。教育管理的价值是什么,如何体现教育管理中的道德、善和公正,等等,都是实践中迫切需要研究解决的问题。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的主要任务是把基本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应用到教育管理实践具体的道德难题和伦理情境中,因此,需要以理论伦理学为自身的理论基础,从一般伦理学的原理中获取自身理论前提的内在合理性证明,获取道德原理和伦理规范的形而上思辨考察,从而确保教育管理伦理研究不致由于缺乏基本的伦理理论前提而沦为教育管理的伦理纪律要求或道德规章制度。因此,教育管理伦理研究开辟了教育管理理论的新视角,有助于教育管理基本理论的丰富完善,教育管理学科走向成熟和体系化。
三、教育管理伦理研究的主要内容
教育管理伦理研究至少包括以下五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是关于教育制度伦理的研究。过去人们通常将伦理等同于个体道德的代名词,事实上,公共管理伦理首先表现为制度伦理。不同的制度具有截然不同的管理效用。只有在制度中植入能够激励和保护公正、正义和善的追求时,才能够称得上是体现伦理精神的制度,才能够实行一种道德的管理。约翰罗尔斯对此曾经有过精彩的论述,他说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离开制度的正义性来谈个人道德的修养和完善,甚至对个人提出严格的道德要求,那么,即使本人真诚相信和努力奉行这些要求,充其量也只是充当一个牧师的角色而已。因此,在现代社会,对制度的道德评价和选择优先于对个人的道德评价与选择,人们总是首先选择用于制度的根本道德原则,然后才能选择用于个人的道德准则。或者可以这样说:如果制度结构不合理不道德,那么,个人的道德行为就不可能有多大作用;反之,如果制度结构合理和道德,那么,即使某些个体有不道德的行为,其社会危害也会受到抑制。邓小平也曾明确指出,制度问题是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的问题,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许多管理中的行为失当和道德失范问题正是由于制度本身的不合理而造成的。正如尼布尔在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中所指出的,造成社会道德失范的原因不在于个人的道德修养,而是制度本身的正当性发生了问题,引起了社会成员的怀疑和否定。因为,制度为个人行为提供了一种激励系统,同时它还为个人提供了与环境有关的信息和认知模式,个人按照制度指引的方向和确定的范围做出选择。
因此,对于教育管理来说,能否在制度当中体现伦理道德精神,比个人能否履行道德更为重要。因为,当人们处于从恶能得到好处的制度之下,要劝人从善是徒劳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对现有的教育管理体制和制度进行伦理原理和规范的审视剖析,研究如何构筑体现伦理道德精神的教育管理制度,对于教育管理的成效进而对教育对象的健康成长与和谐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第二是关于教育政策伦理的研究。对教育政策伦理的研究包括两个层面:一是研究某种伦理规范,如何通过政府以政策的形式加以制定和推广,这可以叫做伦理的政策化。比如我们倡导通过制定专门的伦理法律框架来加强教育管理伦理的建设,如何研究制定诸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管理干部道德法、或者校长伦理行为规则等法律、法则,通过以法制权,对教育管理进行有效的监督,在社会舆论、良心等约束手段之外,另外开辟一条政策约束的通道,使道德成为公共生活中的普遍行为方式。二是对于教育政策进行伦理评价,这就是说,要从伦理学的角度对每一教育政策进行审视,这可以叫做教育政策的伦理化。教育政策是解决教育问题的,能否真正地解决问题,这是政策的有效性问题。然而,有效的政策并不一定是道德的,因而,有必要对教育政策进行伦理的论证。这也是教育政策伦理研究的重要方面。这两个方面都是当前的教育管理实践中值得思考的问题。
第三是关于教育管理理念与理想的伦理研究。教育管理理念与理想是教育管理理论最基本的内在构成要素。一种教育管理理念与理想的正常确立,必然是在特定道德价值理念或道德理想的支撑下完成的。深入剖析过去、现在被广泛认可的教育管理理念与理想中所蕴涵的道德价值和伦理精神,对于形成科学合理的管理理念和理想至关重要,对教育管理实践的开展也具有观念引领和理论指导的功能。
第四是关于管理主体的关系伦理和管理美德的研究。任何管理制度和规范都是人为的产物,由于人本身所具有多种社会本性和社会角色,因此,既不存在能够调节和规范人的全部行为的某种规范体系,也不可能指望人类设计和创造出某种完美无缺的制度体系。也就是说,任何管理,哪怕已经具有严格的法制规章体系的约束,仍然需要其他价值资源的规范和引导。要使教育管理伦理规则尽可能达到广泛的认同和接受,成为所有教育管理人员的基本行为准则和内心自觉,就需要伦理规范与伦理信念的相互协调。管理德行和行政美德无论对于管理主体还是被管理者,都是极为重要的资质和条件。这一部分内容将会涉及教育管理职业伦理的研究。通过研究教育管理者职业道德生成的基础和前提,培养教育管理人员确立明确的伦理意识和正确的伦理目标,为教育管理者建构一套教育管理制度、规范的他律与教育管理信念、良心的自律相结合的教育管理伦理系统。
第五是关于教育管理行为的伦理研究。以往人们对管理行为的关注较多地停留在管理行为与组织目标达成程度的分析上,然而,对管理行为进行伦理学的分析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一方面它通过对公平、公正与人文关怀的强调,为建立和谐社会提供保障;另一方面,对于教育管理来说,注重伦理的管理行为本身就具有道德教育的意义,这对提升学校德育的效果有重要作用。
以上五个方面的研究内容可以概括为制度(政策)、观念和行为三个层面。教育管理的制度和政策伦理、教育管理理念与理想的伦理以及教育管理人员的职业伦理和管理行为伦理共同构成了教育管理伦理的有机统一体。制度和政策是由人制定的,人又受制于一定的制度和政策。而人在管理过程中,无论怎样严格执行制度和政策,总是无法从根本上消除情感、信念和价值观等非理性化因素的影响。因此,教育管理一方面需要不断深入研究如何达到规则化、制度化、规范化,同时又必须加强对于如何体现伦理化、道德化的关注与思考。
注释:
①王本陆先生关于建立教育伦理学科的倡议在他的著作教育崇善论中有清楚明确的阐述,他同时还对教育善恶的问题作了大量论证,试图通过对教育善恶矛盾的整体考察从而把握教育的伦理规约和道德进步的机制,进而为教育伦理道德建设尽力。这本书是新世纪第一本、也是目前可以看到的唯一以明确的教育伦理为主题的著作。
②在专门的教育管理伦理研究中,能够查阅到的中文文献仅有黄兆龙编著、中国经济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现代教育管理伦理学一本,从这本书的理论框架和相关内容不难看出,我国对于教育管理伦理的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对许多问题都还只有粗略浅显的认识。
③哲学家赵汀阳曾经提出一个有关哲学的重大命题转换。他讲到,哲学往往讨论的是永恒的世界和生活的基础问题,这些问题是不易发生变化的,但问题的答案却总是与时俱进。在当今时代,哲学的重心落在政治/伦理哲学上,因为现在的世界是一个面临着严重的政治和伦理危机的世界,是个乱世,是个礼崩乐坏的世界。于是政治和伦理就成为当代哲学最大的事情。经济学家汪丁丁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认为金融与文化之间有着最为密切最不能忽视的关系。这一关系的核心环节就是金融活动所赖以生存的,从事金融的人们的道德观念与道德自律。当道德自律下降到一定程度时,作为信誉的特殊形态的金融就根本无法存在。亚洲的金融危机不是什么别的问题,恰恰是文化危机的反映。
④[美]约翰罗尔斯著:正义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2页。
⑤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页。
转引自郭广银、杨明主编:应用伦理的热点探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
⑥[美]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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